她不過是指了個路
來源：冰點周刊 發(fā)布時間：2022-10-26 23:22:11
2019年賈永婷去山東看望孫洪正夫婦。
作者 | 杜佳冰
編輯 | 從玉華
孫洪正把2018年9月19日這個日子記了5年，但賈永婷起初并沒放在心上。
那就是一個普通的星期三，25歲的賈永婷忙到晚上9點才下班，在回家的地鐵站幫助了一位來問路的大爺。這種事她經(jīng)常做。
那天，是75歲的孫洪正獨自從山東省萊州市棗林村來北京辦事的第三天，他常在這個交通復(fù)雜的城市繞暈頭。在地鐵5號線惠新西街南口站，他又迷路了，路過的賈永婷上前問了情況，“我跟你一站下車，你跟我走就行了！”最后還硬塞給老人100元錢，并留了自己的電話號碼。
在接下來的5年里，賈永婷不斷收到來自山東萊州的快遞包裹：6月是櫻桃，10月是石榴，11月是花生。每到9月19日，老人便來信問候。
2022年10月17日，賈永婷在社交媒體上分享了自己第五年收到的石榴。有人說，這像是小學(xué)課文一樣的故事，題目應(yīng)該叫《最珍貴的禮物》。
一
指路是“愛管閑事”的賈永婷做過的最普通不過的小事?？挂呔栉镔Y、抗洪捐款、扶貧助人……遇到小區(qū)里爬高的小學(xué)生，她也要停下來訓(xùn)斥：“都下來！再不下來我拍照發(fā)物業(yè)群里，讓父母來領(lǐng)你們！”
2018年9月19日這天在地鐵站，她跟孫洪正多交談了幾句。
“您晚上住哪兒？”孫洪正回答：“還沒有住的地方。”他已經(jīng)在大街上睡了兩晚。這趟來北京辦事，只帶了三四百元，除去路費所剩無多，白天也只是吃涼饅頭打發(fā)肚子。
賈永婷的心揪了起來，猜他舍不得花錢。她掏自己的兜，找到一張100元塞給老人。她想，既然不舍得花自己的錢，可以花別人的錢，起碼住暖和點。
賈永婷見不得老人和孩子吃苦。半年前，她把媽媽在蛋糕店抽中的1980元甜品券兌換出來，送給了家鄉(xiāng)山西介休一所鄉(xiāng)村小學(xué)的孩子們。她聽在那兒任教的朋友說，班上有一些孩子家境貧寒，有的連買文具的錢都拿不出。她加入了介休市的助學(xué)協(xié)會，幾乎每月都給學(xué)生捐款。
只要碰到老人乞討，她都會給錢。“哪怕他真騙我，我也心甘情愿。”賈永婷說，“如果沒有難處，頤養(yǎng)天年的年紀(jì)，誰會跑到外面去奔波呢。我們奮斗一生，不就是為了有一個幸福的晚年嗎？”“如果幫助了10個人，9個是騙子都沒有關(guān)系，只要有1個人是真正需要幫助的，我覺得就夠了。”
在地鐵里，孫洪正說什么都不肯收她的錢，賈永婷堅持：“你拿著！在街上睡，你這個歲數(shù)扛不了，去找個旅館住，別嫌貴。”交談間，又有一位車廂里的男青年，拿了50元錢塞給孫大爺，還有一位旁邊的山東籍男青年邀請大爺去自己家留宿一夜。
分別前，賈永婷掏出紙筆，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留給了大爺，叮囑他：“在北京有啥事，就給我打電話！”她想，即使他不打，但能落個心安。
孫洪正在這個山東青年的家里睡了一夜，幾天后回了村。
賈永婷當(dāng)晚便忘了這回事。直到半個月后，她接到一通山東煙臺的電話。電話那頭喊了一聲“小賈”，夾雜著手機(jī)噪音，用山東方言激動地“一頓說”。賈永婷只聽懂了約五分之一，大意是：我回家了，我回來就跟老伴說，一輩子忘不了你，想感謝一下你，我要給你寄東西。
賈永婷謝過之后，以運費太貴為由拒絕了。接下來的一天，她陸續(xù)接到了十多個電話，說辭始終如一：“你給我地址。”
二
“怎么感謝？沒有別的辦法。”孫洪正有石榴樹七八棵，每年結(jié)果三五十個，但小石榴多，大石榴少。他挑挑揀揀，摘了樹上最大的，勉強(qiáng)湊夠8個。家里還有兩畝地，常年種花生，于是又裝了三小袋剝好殼的花生仁。眼下沒有其他的了，他把親戚給的4個大梨也裝進(jìn)了紙箱。
怕果品被壓壞，他又削了幾根樹枝，釘成一個四角框架放進(jìn)箱子里。最后寫了一封信，合上箱子，騎著摩托車帶到鎮(zhèn)上，寄往北京。
賈永婷出差回到公司，同事驚呼：“你買了什么？這么一大箱！”大家分食石榴的間隙，賈永婷打開了箱子里的信。
她在自己的名字之前看到了一段長長的前綴：“金容、厚德、尊貴、美麗的永婷姑娘：2018年9月19日地鐵站素不相識一面，您降福老朽的救助，回家日復(fù)浮現(xiàn)腦海難忘，今寄本土產(chǎn)物，微表寸心，忘（望）您不嫌品質(zhì)……”
書信結(jié)尾，孫洪正還附上了自己的身份證號。賈永婷想，他大概是想讓她放心，自己不是騙子。她眼底發(fā)酸，急忙避開眾人，跑去了衛(wèi)生間。這封信后來被她仔細(xì)裝裱收藏了起來，搬家數(shù)次，從未弄丟。
她很快買了些家鄉(xiāng)山西的特產(chǎn)零食回寄了過去。半年后，又收到一箱煙臺的特產(chǎn)櫻桃。賈永婷再次回寄了山西的牛肉、小米和太谷餅——這些東西她給保定市實施“免費午餐”計劃的嶺后小學(xué)也寄過。
孫洪正收到后想感謝，但又不會用他的老年機(jī)編輯短信。于是把話都寫在紙上，騎摩托車帶到鎮(zhèn)子上的營業(yè)廳，讓那里的工作人員幫他發(fā)出。有時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，他也來信祝愿：“六月健康，七月健康，一生永遠(yuǎn)平安健康。”
2019年9月，賈永婷又給孫洪正寄了中秋的月餅。到了19日，孫洪正再次發(fā)短信表達(dá)想念。賈永婷干脆決定，去山東看他。
三
出發(fā)前，賈永婷其實已經(jīng)記不起孫大爺?shù)哪?。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，她心里還是稍稍忐忑。一大早，她和朋友從北京出發(fā)，到煙臺租了輛車，買了禮品，直奔村里去。
孫洪正這天凌晨4點就起了床，掃院子，倒垃圾。起初半信半疑，8點多打電話又確認(rèn)了一遍，轉(zhuǎn)頭跟老伴說，“真來貴客了，小賈從北京來了。”
他急忙去早市買了幾條魚放在院子里，又給她裝往北京帶的土特產(chǎn)?；艁y間沒注意，魚被貓咬了好幾口。為表重視，他又通知了村長，請他屆時一起為小賈姑娘送行。
這個瘦小的老漢換上了干凈的白背心，套了一件軍綠色的短袖襯衫，獨自在村頭站了一個多鐘頭，才終于盼來了“貴客”。
“哎喲把我高興的！”孫洪正回憶，“在北京工作的人，能上我農(nóng)村來看我，心里真是酸溜溜的個高興。”
兩人一相見，賈永婷就沒了顧慮。眼前的孫大爺激動又拘謹(jǐn)，掏出兜里的黨員證給她看：“小賈，我不是壞人，我入黨都50年了。”
回到家，孫洪正又是拎起大魚給她看，又是給她摘樹上的無花果，又拿著晾衣桿，指著墻上的全家福一一介紹家庭成員：老伴患了半身不遂，行動不便。兒子在村里開了一個夫妻小餐館，很是孝順，知道母親愛吃包子，基本天天都給送過來。
中午，賈永婷就被安排在老人自家的小餐館里吃飯。一桌子海鮮等著人來，梭子蟹比人的腦袋都大。賈永婷一行二人，直說“吃不了”，才勸下那條還沒下鍋的大魚。
賈永婷看了大爺?shù)募?，再看這一桌子菜，心里不是滋味。“人家都說編涼席的睡光床，賣鹽的喝淡湯，他們住在海邊，可能平時自己都不舍得吃這些。”
她本想買點東西來看望一下就好，但心一揪起來，又包了800元紅包，臨行前交給老人。孫洪正眼眶泛淚，看著老兩口，賈永婷只想“趕緊走”，“再不走我也要哭了。”
四
回到北京，快遞比以往更加頻繁地寄過來。
2019年10月10日收到一箱果品，一張字條寫著：“甜石榴21個，酸石榴5個（石榴皮上有膠帶和‘酸’字），甜梨5個，美人紅桃子，地瓜2塊，花生，核桃（不好看，請品嘗）。”
事實上，不僅酸石榴皮上有字，甜石榴上也一一寫了“甜”字。
孫洪正寄來的刻有“甜”字的石榴。
不過后來，她沒再收到過酸石榴。“他應(yīng)該把最好的都給我了，個個都又大又甜。”2020年10月收到的石榴，甚至在辦公室引起一小陣轟動——其中一顆直徑有20厘米，一只手都握不住。“同事們說，從來沒見過這么大個兒的石榴，應(yīng)該是樹上最好的一顆。”難怪她此前婉拒時，孫大爺十分著急，一天打過來好幾個電話，說在樹上舍不得摘，“給你留著呢”。
孫洪正總是算著日子，在霜降節(jié)氣前后寄出，那是石榴最甜的時候。10個石榴的運費是60元左右，但不是每個快遞驛站都愿意發(fā)貨。有一年他跑了5家快遞站才寄出去，實在不行的時候，還得去客運站找客車代寄。
后來，賈永婷也不再推辭了。她開始理解：“人活著總要有個念想，這件事堅持了這么多年，不讓他寄，他肯定會失落。”就像去奶奶家不帶走她準(zhǔn)備的食物，她會生氣一樣。
每次收到石榴，賈永婷都會發(fā)一條朋友圈，連留言的朋友都熟知：“還是那個大爺。”
你來我往，5年間，兩人的快遞收送不下30次。
孫洪正列的郵寄物品的清單。
五
2021年，孫洪正換了一部智能手機(jī)，有了微信。每當(dāng)有想說的話，就寫在紙上，拍照發(fā)給賈永婷看，因此兩人溝通更密。
這一年的“紀(jì)念日”問候也來得更早，才9月17日，孫洪正就急切地問候：“九月十九又一年，還有兩日如隔年。老朽只能反復(fù)看，夜里夢中笑喜歡。”
收到賈永婷寄的快遞，孫洪正會把字大大地寫在快遞紙箱上，讓老伴站在那一摞箱子旁邊，拍張照以示“收到”。賈永婷看到圖片里的箱子上歪歪扭扭寫滿了“謝謝謝謝”“太多了吃不完”“小賈姑娘太破費了”，總被逗笑。
孫洪正在賈永婷寄來的快遞箱子上寫字以示“收到”。
她常常同步自己的人生大事給孫洪正。結(jié)婚、生子，都給他發(fā)照片過去。孫洪正讓家里的孩子替他發(fā)了紅包過去，并寫字祝賀“母子平安”。聽說紫皮花生有補(bǔ)血的功用，他又剝好皮給賈永婷寄去了一箱，讓她坐月子吃。
老家的房子新裝修了，孫洪正也給她拍照分享。在那張照片里，賈永婷才發(fā)現(xiàn)孫家客廳的全家福照片旁邊，竟放著一張自己與丈夫的合影。這是孫洪正從微信里下載下來，自己拿去照相館印的。他要求放大到12寸，還專門花28元買了一個立式相框，和全家福放一起，他說：“看見小賈笑嘻嘻的，我心里的煩惱事能去一半。”
孫洪正還曾來信問過賈永婷兩次，是否知道另外兩位幫助過自己的男青年的電話。他只知道那位留他過夜的山東青年是哪個村的，他曾坐車去找過，但那里“不通公路，下車得走六七里地”。
這份恩情，孫洪正已經(jīng)不只看作是自己一個人的事，而是整個孫家的緣分。他讓孫子也加上了賈永婷的微信，日后常聯(lián)系，“我拉倒（過世）了，還有俺孫子。”
新添加的朋友在賈永婷的微信朋友圈看到，9月底，她籌款近3000元，通過助學(xué)協(xié)會捐贈給一個父母雙亡、18歲的高中女生。有人曾留言：“你是朋友圈最有溫度的一個。”
10月20日晚，寄完石榴的孫洪正和老伴坐在燈下挑挑揀揀，又收拾了滿滿一箱花生和地瓜要寄給賈永婷。干癟細(xì)瘦的花生留給了自己，箱子里的都是今年地里最飽滿的。孫洪正還是有些不好意思：“反正也不是啥好東西”。但又說，“地瓜是甜的，代表我的心情也是甜的。”
責(zé)任編輯：周曉晴
